时光回到一年半前,我们一行三人散坐在窗明几净的校园食堂里畅想未来,一位同伴用略带预言性质地口吻说,如果你读博期间遇到了很艰难的时刻,一定要坚持!印象中,老妈总在视频的时候替我忧愁,你念了那么多年书、每天想那么些个复杂问题,难道不会厌烦吗?有人采访一位日本茶道大师,你有没有想过改行?大师诧异道,我才干了25年啊!

我常常超前地去相信一些事情,但可能会等到很久以后才有所体悟。我对看上去正义美好的事物天生轻信。比如,我早几年前开始相信,人一定要做自己喜欢的事,若能以此为业,那是最幸福的。虽然,我从来不清楚自己喜欢什么,确切说,我不知道有哪件喜欢的事值得我道出那个喜欢来。那些可交易、妥协和打折的喜欢,那么无关痛痒,以至于我可以在明天突然宣布,我不喜欢了。有时,身边能偶尔见到几个发烧友。他们能毫不吝啬地花上大把时间、有时是大把金钱做他们那件事。这在某些时候勾起过我的妒意。当然,虽然这么说可能对他们中的一部分不公平,但现在想来,那也多是些浓烈一点的个人嗜好罢了。

我有时会体察到欣赏者和创造者之间的微妙差异。他们有一个共同的身份,都是美的接收者,美好的事物和情感直接投射在他们身上,让他们感受到超越平常的快感。但是他们有一点不同,就是那一点点的不同,影响深远。创造者是直接和上帝对话,能体会到造物者的欢愉的人。他们既是自己作品的观众,又是其作者。他们参与其中,成为作品的一部分。他们被称为匠人。创作的欢愉正是匠人精神的源泉。

我从未像现在这么觉得匠人一词竟如此美妙。我以为匠字虽被低估,但我们完全可以超脱它的本意,赋予它更广阔的含义。有形的、无形的,天地间所有形式的创作都是匠。匠人在创作的过程中,眼前只有一件事,心头不存杂念。我设想过两幅迥异的画面。一个是在饥寒交迫的夜晚,贤者如颜渊,就着灯光如豆,追寻着心中的道。或许一切外物在他眼中都成了虚幻,那一刻,他在和上帝对话。另一个画面是在一间明净整洁的工作室,闻者如茶道大师,一丝不苟地完成所有动作。一切名声、欲望都隐去,怀以一颗初心,那一刻,他在和上帝对话。我选择相信,真正的匠人,从舒适如明净整洁的工作室,到饥寒交迫的夜晚,他们不惮出现在任何一幅可能的画面中,和上帝对话。常言道,无欲则刚,我觉得无所畏惧的人不是因为铁石心肠,而是心中有他人夺不走的东西。对于匠人而言,这件东西就是创作本身。

写到这里,稍有惶惑。我开始担心自己对匠人的心理状态是否存在过度推导。毕竟我还不是个匠人,这些都是基于我微小的个人体验做的推演。周涛老师曾说,做一辈子学生最幸福。那是学者的匠心。我料想自己能继续忍受开篇提到的母亲口中的忧愁、同伴口中的艰难,或许是我也多多少少体验到了零星一点的匠人的幸福。回忆半年多来的科研生活,最兴奋的是我单枪匹马冲锋在思想的前沿阵地,把周围的一切甩在身后的时刻;最欢愉的是我误入藕花深处,做闲庭信步,移步换景,漫游其间的时刻;而最烦闷的时刻,恰恰是因为得失心来袭,迷失了初心。我突然想到,对匠人而言,最大的幸福是来自创作的时刻,还是作品完成的时刻呢?我最后倾向于认为是创作的时刻,因为自作品完成一刻起,他们就只是观众了。对匠人而言,创作本身意义重大。这么看来,我那一点点得失心该收起来了。

匠人的幸福是,一生只做一件事。




后记:

谨以此篇自勉。